1985年,我中专毕业,分配在四川省自贡银山化肥厂。
那年夏天,老爸从忠县老家来到银山化肥厂找我。老爸手里拎带着竹篓,竹篓里装着一只猫,猫喵喵地叫个不停,声音嘶哑。老爸说,你寝室有老鼠,我就给你送只猫崽儿来了,它一路叫啊,烦。老爸抽着旱烟,头发已全白。老爸停了会儿说,你三个妹妹没钱读书,家里粮也卖光了,下半年让你大妹嫁出去算了。
第二天,我对老爸说,大妹必须读书,书钱我来想办法。老爸回家了,我借钱坐上了去广州的车。当时正是改革开放之初,我离职打工去了,我一定要让三个妹妹有文化。
经过45个小时的舟车劳顿,火车终于驶进了广州火车站,老天给我的见面礼就是滂沱大雨。跟着人流,出了火车站,此时已是深夜,只听工作人员大喊:没去处的旅客可在大厅就地休息,行李放到售票处,我们帮着统一看管。看看随地躺下的打工者,疲惫不堪的我也躺了下去。
睡在我旁边的男人叫黄丰,额上那道蜘蛛状疤痕极其刺眼。黄丰打了个地铺,他居然带来了席子、被子甚至枕头。黄丰说他到广州已经四五年了,一直靠拉行李进站为生。他走南闯北,说着一口流利的粤语。我问他有这样的能力为啥干拉行李的苦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你别小看这活,生意好时每天可以搞个百来元,再不济也可以搞个三四十元。说完,他爬起来要请我去吃夜宵,饥肠辘辘的我求之不得。他在路边摊上买了几个小菜和两瓶啤酒,带我去了一处岀租房。放下小菜,他递给我一瓶啤酒说,我本来租着房子,但没女人也没孩子,一个人住着无聊,我索性每天就带着席子和被单到售票厅住,行李物品留在出租屋里。我俩喝到深夜。他夸我品貌绝非凡人,以后一定可以干出一番事业来。困窘的我听了他的夸赞,一笑了之。
第二天我离开时,他叫住我说,你以后有困难就到火车站找我。
我去了职介所。职介所把我介绍到春兰饮料公司做推销员。我背着一包饮料走上大街兜售,我像乞丐一样乞求路人购买,但无人理睬我,这份工作令有点文化的我大失面子,当天我就离开了春兰公司。后来,我去过泰和手表厂应聘做表壳,也去过《海峡都市报》应聘征订员或发行员,都被刷了下来。因为,我没工作经验,在那个时间就是金钱的改革开放之初,谁肯要一个没经验的员工。坐吃山空,我出门带的钱支撑不下去了,我真去找黄丰说,我没钱了。他说没问题,你继续找工作吧,吃饭我包下了。他每天买来饭菜给我吃,我的工作始终没有着落。
一月过去了,那天,他炒了一份猪肝,一份回锅肉,买回四瓶啤酒。他说,咱俩今天喝痛快,喝完后你跟着我去火车站拉包吧。我把夹起的猪肝放下,摇摇头,刚刚18岁的我不肯放下脸做这个苦力。他见我摇头,脸一沉说,我并不是养不起你,我要让你懂得劳动能挣钱。你学历不高又没经验,你不干苦力活能干什么?挣钱哪能挑肥拣瘦?一个男人,依靠别人叫什么男人。再说,我又没叫你去偷去抢去犯法。既然你不听我的,我就不管你了!
失了依靠,我涌进了打工人潮。饿了几天,饿得两眼昏花,我没脸再去找黄丰,我去了深圳东南电子设备有限公司,干上了搬运贴机器的苦活。
转眼到了2017年,改革开放近40年,如今,深圳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也到深圳30余年了,托国家改革开放的福,我终于创办了一家自动化电子设备公司,我的公司刚上市不久。那天,我从办公室往外望去,外面正下着磅礴大雨,马路上车水马龙,人们奔走着躲雨。我深深吸了一口润湿的空气,不由想起刚到深圳时的困窘,心里感慨万分。这时,一个送水工送水来了,他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看了一眼送水工,愣住了。送水工臂膀上的肌肉健硕有力,他额上那道蜘蛛状疤痕震住了我,他是黄丰?没错,他就是黄丰。
他说,他四十多岁时有了女儿,女儿叫苔花,很乖巧,可女儿初中毕业后就呆在家不岀门了。女儿不愿出门,他愿养着她,在深圳这么多年,他有些积蓄了。他说他还有一大把力气,还能挣上二十年。接着他叹了口气说,只是我那乖巧的女儿啊,没朋友,没人和她说话,就怕她在家闷坏了,再说我百年以后,她怎么活呀?
我问:为什么不让她上班。
黄丰顿了一下说:她害怕陌生人。
我对黄丰说,把苔花的微信给我吧,我和她聊聊。
在当下这个社会,这个满地黄金的社会,只要不懒,哪有不富的?还怕活不了?当初,是黄丰点醒了我;现在,我想点醒苔花,治好她的懒病。
苔花是个奇怪的女孩。我与她搭讪,她根本不理我。我决定像黄丰激将我一样地激将一下苔花。我给她留言:
让父母养着的人是最无用的人!
苔花终于回话了,她说她不想让父母养一辈子,不想成为无用的人。
我对她说,既然如此,就到我公司来上班,我让你做销售主管,薪酬极高。她说不,她离不开妈妈。我见她愿与我交谈,就不再拿话训斥她,我顺着她说,你就呆在妈妈身边,做在线销售员吧,我给你金客户,你只需在家打打电话,发发微信就可以销售机器赚钱了。她答应了。她是一个沟通能力极强的女孩,前三个月销售额就超过了五十万。
我发微信祝贺她,并且邀请她到公司来学习,我说你只需暂时离开妈妈两月。
她说,不,我吃不惯外面的饭菜。
我想骂苔花娇气,但看在黄丰的面上,我忍了。
有段时间,公司的事太过繁杂,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有些心力憔悴,夜里睡不着,白天疲惫不堪,我甚至感觉自己有些会崩溃,那天,心里竟闪过厌世的念头,我抑郁了?这吓了我一跳。我决定出去走,去苔花所在的贵州去放松一下,顺便亲自上门教她打理网店,如果她能胜任,就把公司几家网店交给她打理,我想让她自立!
到了贵州,我才告诉苔花我已在贵州的消息。苔花让我别去,她说她脸上挂了一层霜一样,难看。
我笑了。她竟用这种滑稽的理由拒绝我的拜访?看来,她虽然销售做得不错,还是不能克服对陌生人的恐惧感。
我按照黄丰给的地址,敲响了他家的门。门开了,门后一个女娃坐在轮椅上,女孩脸上挂着一层白霜一样,咧嘴一笑说:刘总,我是苔花。
我愣在门口,心里掀起巨浪,但我很快镇静下来问她:你是苔花?
她点点头。
苔花十岁时,得了一场病,从此就坐上了轮椅。二十几年来,她靠父母养着,她不能吃坚硬的东西,当然也无法出门上班。
苔花说,别看我脸上挂霜,这霜是我将痊愈的征兆,虽然我再不能站起来,但自从我能挣钱养活自己后,我心情愉快起来,身体也渐渐健康起来。
教她两月,苔花终于学会了打理网店,我任命她为公司网店的总店长。苔花说感谢我给了她一份工作,让她拥有了活着的勇气。
我指着电脑对苔花说:我们都应该感谢科技!
科技的发展,让苔花的日子有了盼头与希望,让她也拥有了美丽的春天!
从贵州回来,我心里格外欢畅,望着蓝天白云,我知道,我的抑郁不药而愈了
(九三学社重庆市忠县支社委员会 谢俊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