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十年,经历了三位上司或称领导。
第一位是位私营企业主,60后,南方人。就称他L老板吧。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L开始经营一家不足10 平方米的美发店,靠着勤奋做工和精明理财,逐渐扩张店面,积累资本。十几年后,他一边继续运营着本市最著名的美容美发连锁机构,一边经营贸易公司。我就在这家贸易公司做文秘。L老板行事一贯低调。那年冬天里,店铺、公司装修,不知他从哪里拎出一件破军大衣裹上身,蹲在工地上监工,与工人一起吃盒饭、研究工艺,整日里蓬头垢面。物业公司的代表来办事,见他直问:师傅,你们经理或者老板在吗?
L老板顾家,把自己的财富分与弟弟妹妹们置产置业,将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对于自己的妻女却从不宽待,一同租住在老旧公寓里,以自行车代步。L老板娘是本地人,长相平平,在当年L老板的众多女客人、女粉丝中,本来毫无优势。但她性格安静谦和,慢条斯理。说起L老板的外貌,也就相当于那个年代的吴亦凡吧。
L老板甚少在公司坐班,经常往返于上海、广州拓展业务。听同事们讲,有一年,已经不在一线的L竟然拎起他的理发箱到上海某店当起了普通店员,潜伏取经,一呆便是一年。虽然我在贸易公司的工作只做了一年,对L老板的印象却格外深刻清晰。除去形象气质极佳,他操浓重的南方口音,讲话声音绵绵,却不输气势,同事们都对他敬畏有加。最近听说,L老板早已退出美容美发行业,在艺术品拍卖和三线城市的房地产业大展拳脚。女儿也已成年,留学并移居国外。
第二位是某村的党支部书记,50后,本地人。
那一年我响应中组部的号召,考上了本市第一批大学生“村官”,被分配到环城某区的某村做党支部书记助理。G书记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初见时虽然西装加身,但面庞黝黑,小眼睛,抬头纹,典型的老农民相貌。有趣的是,后来发现,在那个“别拿豆包不当干部”的环境里,他却常说,我永远是个农民。
虽说是书记助理,却也不常见得到书记。倒不是书记不欢迎我,恰恰相反,所到之处,书记都会热情介绍,这是咱们村新来的大学生,名校高材生。现在想想,刚刚大学毕业就到人家的地盘上,当起什么助理,实在不妥。其他村干部也十分热情周到,用现在的热门词汇讲就是政治站位、政治意识又好又强。到村里工作一段时间后,村里一位大姐对我说,你刚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是上面派人来监督检查工作了。时间久了,发现你这个孩子一点儿不像城市人,厚道、外向,吃穿都不讲究,还不如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当时G村已是本市知名的富裕村,甚至是全国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杰出代表之一。我考取大学生“村官”时,本以为会被分配到“老少边穷”村去大展拳脚。第一次踏上G村的土地才发现,G村已经没有了农田,村民也已搬进了花园洋房,村口一排独栋别墅分外惹眼。一时慌了神儿,如此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我还有啥用武之地。今时今日回想起来,在G村的两年基层工作经验,使我真正建立起与人民群众的感情,了解了基层群众自治制度。这两年中,G村教会我的远远多于我为G村所做的贡献。
G书记很忙,说他日理万机也不夸张。村里村外,乡里乡亲,都是他的工作范围。村里有一辆奔驰轿车,是书记进行“外事”活动的座驾。村干部却说G书记太抠门,私下里,总是带着大家吃工作餐。G书记爱穿一套西装,从不打领带,也不戴表,脚上的皮鞋总是乌突突的。两年间,不管是全村党员大会、村民代表大会,还是接待街镇、区政府的两委班子领导,我只见过他这一身行套。书记说话声音洪亮,走路健步如飞,好像总是要赶去这样那样的地方。听G书记的司机说书记有先天肾病,常年服药,但在那个不喝酒就办不成事的年代,G书记在酒桌上却是海量。一次村里正在申办贷款,书记喝得酩酊大醉,却喜笑颜开,嘴里念念有词,终于办下来了!终于办下来了!如今,用那次的贷款建造起来的属于G村的小商品商贸城和建材城就屹立在城市的西南。
对于村民来说,有两件大事,一是村两委班子换届选举,一是村里按户口分福利房。这两件多年一遇的大事,我在村里工作者两年都经历了。书记和村干部从没有把我当外人,自始至终地带着我参与其中。有一件事令当时的我大开眼界。某日,一个身怀六甲的妇女大张旗鼓地搬着铺盖卷住进了G书记的办公室。书记每日照常进出,丝毫不受影响,只是交代我们一日三餐为这位孕妇安排好,多加照顾。孕妇的家人三不五时来书记办公室闹一闹,仔细听下来,是要求村里分一份房产给这位已经嫁到外村怀了孕却离了婚回了娘家的妇女。孕妇没有本村户口,按村民公约是无法享受福利的。经过一个多月的哭天抹泪、静坐示威,某日,孕妇悄悄搬出了书记办公室。又过了不久,孕妇和家人大张旗鼓地来感谢书记,场面十分发自肺腑。前后差别之大,令初涉世事的我目瞪口呆。
村里的分房方案是一批一批筛选,一批一批分配,先易后难。留下特殊情况的几户制定特殊办法,必须经过村民代表大会通过后才可执行。G书记请了村里各个家族的老权威、大家长出马,耐心细致得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做通工作。让本不能享受福利的几户也分得了一杯羹。书记说,老人说,不患寡患不均。乡里乡亲的住着,大家都是我的亲人,看谁吃亏我都不落忍。
离开G村时,书记对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后来的几年,每逢春节,我会给书记发一条短信,单单祝愿他身体健康。
我的第三位领导是某市级机关的局级领导,女,也是50后,称她为F领导吧。
F领导与我是大学的校友。面试时初见,并不知她的职务,只觉得这位大姐十分面善。短发、宽脸庞、大眼睛,目光炯炯。入职后才得知,F领导1970年代入校,是大我近30年的师姐。每每提起母校,回忆师友,她格外神采奕奕,且不忘叮嘱我要为母校增光。F领导是我上级的上级,日常的直接接触并不多。七年中,与F领导共同出差过两三次,结束一天工作后,我们总会在当地简单逛一逛。大多是各自行动,领导更像姐姐、妈妈,叮嘱我注意安全。其他省市同来出差的同仁,惊讶道,领导出街,你不必陪着吗?这不合规矩吧?
F领导是爱书之人,去年夏天出差,培训之余,我去了当地的一家知名书店,F领导得知也要去。但只要求我指路,果然,当天傍晚工作结束,我见她骑上共享单车风风火火前往。那一刻,并不觉她是个将近退休之人,还能联想到她大学时的样子。按理说,市级机关的领导不同于农村基层的干部,但F领导总令我想起G书记,哪怕她是党外干部。但同样自律、秉公,同样平易近人。几年前,我生了小孩,想要申请休哺乳假。虽然有制度可申请,但此前并无同事申请过。同事们纷纷劝我先去找领导诉诉苦,打打招呼,领导同意了再申请。我只觉得按照程序一步步申请就好,不必给领导徒增麻烦。果然,申请被批准了。假期结束回归工作,感谢领导之余,听她说起,以前她工作太忙,每逢出差儿子总是央求着,妈妈能不能别去了。让别人去吧。末了,她告诫我,陪伴孩子成长很珍贵也很幸福。
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开头写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种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改革开放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我的这三位上司、领导,是这个全新时代的亲历者,他们要么凭借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改变了家族命运;要么埋头苦干带领着老百姓一同过上了富裕生活;要么接受了高等教育,几十年初心不改。
我的这十年,在与他们的相处中,见证了一个“小时代”。勤劳、奉献、真诚是他们给予我的精神财富。
我的这十年,何等幸运。
(九三学社天津市委 于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