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苦难与荣光
发布日期:2018-11-03 来源: 九三学社江西财经大学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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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没有动笔写自己的父亲,因为感慨父亲一生的辛苦和艰难。欣逢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纪念,我决定还是写点文字,作为对父亲的追思和缅怀,对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感恩与纪念。

        父亲出生在解放前,家中非常贫困。祖父秉性懦弱,家族中又没有兄弟,经常受外人的凌迫和欺侮,这让父亲从小就非常要强,个性也显得倔强甚至是暴躁。他个子不高,五短身材,在生产队双抢的时候,有一次终于无法忍受家族中的一个堂叔的再三挑衅,屈身向前,一把抱起那个比他年轻十几岁、身材要魁梧得多的堂叔,将他摔在稻田的泥水里。这很让大家惊异,实在想不到小小的个子里,竟然积蓄了那么大的力量和那么多的愤怒。从此那位堂叔不敢再去撩拔他,全村的人也多了层忌惮,而我们一家也由此获得了尊重和相对平静的生活。

        为了改变门风、光耀门庭,祖母决定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送父亲上私塾。一向老实、勤俭的祖父极力反对,祖母则将全家一天的米饭倒进猪槽,以此来表白送父亲读书的决心,祖父最终妥协。当时读个私塾也是异常艰难,村子小得请不起先生,只好每天吊着个腌菜罐子到邻村去合上。邻村也并不富裕,常常因为凑不满人数而中断私塾,所以今年到这个村,明年到那个村,读书就象要饭,颠沛流离四处奔波,断断续续终于读完了三年私塾。

        二十多岁时恰逢国家解放,父亲经过短暂的培训后当上了中学教师,开始了半教半农的乡村教师生涯。

        当时教学任务繁忙,工作抓得又紧,晚上还要集中备课、学习、开会,父亲只能更加起早贪黑地莳弄庄稼。每逢暑假,父亲就约好同村另外一名教师,天天去二十多里之外的深山老林砍伐树木,在储备了一年烧饭必需的柴火后,再将木柴送到砖窑厂去卖钱。进山所带干粮,也只是一碗冷饭加几块干菜。有的时候,竟然一天要往返四次,走近百里的路程,推两千多斤木材回家,常常累得吃不下晚饭,需要坐着喘上半个多小时,喝上一碗盐水方才恢复一些元气。近两个月的暑期天天如此,几乎不曾间断,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分田到户联产承包,家里的光景渐渐好了起来。而父亲肩上的负担则更加沉重。因为除了教书和种地外,还要耕田。但毕竟父亲从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增添了致富的信心。耕田是个繁重活儿,播种、育秧、犁田、插秧、灌水、除草、打药、施肥,夏季的双抢,秋季的收割,简直不能让他有喘气的功夫。母亲说父亲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中午一定要午休一会儿。而所谓的午休只是打个盹,只睡五分钟,五分钟以后就自然醒了,精神抖擞地下床、继续奔波忙碌。

        1977年,中断了十年的中国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中国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对于一直受着外人挤压和为生计忙碌奔波的父亲来说,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二哥寒窗十载,考上了大学,去南昌读取军校。当时在我们偏僻的山村,读大学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就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的脊梁一下子就挺直了,说话的声音大了,脸上的笑容多了,但脚步更加匆忙和迫切了。生活给了他荣光的同时,也给了他更大的信心和期许。他的眼前一片光明,特别是在四年之后,他二儿子前脚从大学毕业,小儿子后脚又迈进了大学殿堂。

        儿子给他挣了脸,他也决定要做一件盛事来作为回应。父亲在他退休之后的第二年,着手翻盖全村第一栋两层的小洋房了。这在四里八乡引起了轰动。人们实在想不通,一个穷教师,在培养了三个儿子读书之后,哪里还有那么大的财力来盖洋楼?这首先应当感谢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另外就是父亲的苦做,苦省以及过人的精明和划算。

        将那间半是砖瓦半是茅草的旧房子推倒、拆卖,在更大的范围打下墙基,填高地面,买来砖瓦、钢筋、水泥,新楼房的建造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但这几乎累坏了父亲。父亲在六十岁那年患了重病,病根应该是建房时落下的。那时父亲几乎没有帮手,母亲要负责师傅们的一日四餐(午后半晌要给师傅加上一道点心,如面条、汤粉之类的食品),还要照顾襁褓里的孙子,自然不能帮父亲的忙;大哥大嫂都是老师,每天都要赶着去上班;二哥在军校,我在上高中。前面说了,父亲有着过人的精明和划算,舍不得请小工,做事又极仔细,就连拖来的红砖都要一一亲自过目、核实,这最终让他心力交瘁。每天是那么地操劳:今天到底能来几个师傅(那时的师傅忙,往往应承了要来的半路又被人截走了,只好又要到别处的村庄去临时请);要用哪些设备哪些材料,需要早些去借去买;晚上收工时怕因多拌了水泥而产生浪费,需要精心计算着;晚上怕钢筋水泥被人偷走,要挣扎着夜起出门看个几次。一栋楼房前前后后做了整整一年,双层的楼房气派地矗立起来了,父亲却因此倒了下去。他在六十岁那年,被送进医院,检测出来是胆结石晚期,需要开刀。

        出院以后,虽然并没有痊愈,他仍坚持劳作。他将老房子周边的碎砖碎石碎瓦一一清理干净,砌上了围墙,栽上了果树,套种了红薯、花生,在原来的瓦砾荒地中开辟出一方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菜园来。他起早贪黑日以继夜,将耕种的范围延伸得更远,拥有了十多处菜地,甚至在离家十里之外的红茅岭都开垦荒地,种上了油菜、芝麻等高杆植物。那时的家里可谓富裕殷实:能收获十多斗豇豆、绿豆,几十斤油菜芝麻,上百斤大豆花生,收获的红薯整整堆满了一间房间。有一次都快晌午了,仍不见父亲从红茅岭劳作回来,母亲怕有什么意外,让我骑车去接应一下。阳光下,远远的,我看见父亲从坡地上走下来,肩上扛着锄头,腰杆挺得笔直,迈出的步幅很大,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生病的情形。那时候的父亲对生活是感恩的,也充满了憧憬。闲暇时他经常感慨地对左邻右舍及我们说要感谢党的政策,感谢改革开放。

        如果下雨,父亲就在楼上的房间看书。早些年因为忙碌,几乎没有看书的时间,现在有了空闲,他对古诗词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但读,还抄写、做笔记。他的书桌从来都是整洁干净的,书籍、钢笔、纸张均整整齐齐地码放,床上的被褥也折成笔直的一长条,床单牵扯得非常平整,就连鞋子也整齐地摆放在床沿。他曾经写了一首小诗:天晴一张锄,天雨一本书,苟能长如此,此生复何求?可以看出他心态的从容和平和,对生活的热爱和珍惜。

        可惜,上苍并没有过多地眷顾他。

        小县城医院的手术做的并不成功,父亲因输血感染了其它疾病,导致了后来的糖尿病和肝硬化。生病后的十年,是父亲最感荣光,但也是最受病痛折磨的十年。生活在这么好的年代,他怎么舍得就此离开?他对康复的渴望也因此变得更加急切,听人说当时的红桃K对身体非常有益,他就让大哥赶快去买。因为有事稍微耽搁了一下,他就对大哥大发雷霆。他到处去求偏方,大口大口地喝着又浓又苦的中药。他不甘心,现在党的政策好了,生活好了,受人尊重了却要离开人世。就在他过世的前一天晚上,他仍挣扎着要母亲帮他收拾衣物,他要去省医院看病,看好了病再回来。第二天中午过世的时候,只有大姐在场,他的呼吸缓慢滞重,手脚渐渐冰凉。大姐抱住他大声地呼唤,父亲已经不能张嘴说话,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静静地流下两行眼泪,撒手人寰。

        母亲和我们几个做子女的都清楚,那最后的两行眼泪,饱含着父亲不甘的情愫,不屈的意志,以及对美好人世深深的眷恋。

        仅以此文祭奠我的父亲。

        也以此文纪念让我父亲倍感荣光的改革开放。

(九三学社江西财经大学支社  张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