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断处青鸟飞:叹王选与陈?忆M之爱

胡 帆

 

青山断处,长城巍巍……
  燕山与太行相握,科学与爱情交汇……
  北大才女陈?忆M在那非常时期的非常地方,选择和造就了她的最爱——“当代毕?N”王选。

王选夫妇(摄于70年代)

  1966年,一场空前的浩劫席卷中华大地,痴迷于计算机的王选,身处北京大学这个重灾区,因为出身“黑五类”,还经常收听外语广播,定为“修正主义苗子”,被关到京郊昌平分校。在十三陵那闭塞孤寂的日子,每逢周末,他的女朋友陈?忆M的阳光都会照临。她带来罐头等点心,打扫整理凌乱的房间,清洗晾晒一周的脏衣服,温馨时光却总是那么一晃而去。王选的病情日益恶化,得不到必要的医疗护理,连日常起居都难以自理。继续待在昌平,只能是慢性自杀。回老家上海养病吗?不行。火车上挤满大串联的红卫兵,身患重病的他恐怕到不了上海,就会被闷死、挤死,何况,家中被查抄,父亲在挨斗,母亲的处境也十分凄惨,怎么忍心再给二老增加负担呢? 
  就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候, 陈?忆M语气坚决地说:“跟我回北大!” 
  王选长叹一声:“已经病成这样,回北大也好不了……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别这么想呀!”陈?忆M嗔怪地说,“回北大之后,我来照顾你!” 
  “那怎么行?”王选吃惊地睁大眼睛,“那会连累你的!” 
  “有什么不行?我们结婚!谁也说不着闲话。” 陈?忆M说,“结了婚,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
  “?忆M!……”王选喉咙哽咽了。 

1994年8月,王选夫妇在纪念“748”工程20周年大会上

陈?忆M要跟王选结婚的消息一传开,人们议论纷纷。 
  “跟王选结婚?为什么找这样一个重病号?” 
  “终身大事,可得三思呀!” 
  有些人更不客气:“你嫁不出去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嫁王选?” 
  陈?忆M没有解释,这些议论丝毫没有动摇她的意志。因为她坚信真正的爱情,不仅能同欢乐,更能共患难;因为她清楚,王选是怎样被病魔缠身又怎样与命运抗争的。

王选夫妇在机房

1937年2月5日,王选出生于上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1954年,考人北京大学;1958年,毕业留校。时值大跃进时期,我国掀起了研制计算机热潮,王选是设计硬件的主力。在那样一个火红的年代,似乎谁都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王选说:“当时都玩命了,经常是连续工作一天一夜,最紧张的时候40个小时都不睡觉。熬完通宵回到宿舍,还没解开衣扣就睡着了。”高负荷的紧张工作,长时间的体力透支,再加上随后而至的三年自然灾害,饱尝了饥饿的滋味,很快,王选全身浮肿,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低烧不退,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到医院一查,肺部有很重的阴影,医院最初怀疑是“红斑狼疮”,治了一阵不见好转,转了几次院,又被推断是“结节性动脉周围炎”,这在当时是很难医治的重病。万般无奈之际,王选回上海养病,这一去就是3年……
  他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科研工作,只要有资料,他在病榻上仍进行研究。然而在60年代初,他研究的计算机高级语言编译系统不仅国内鲜为人知,国外也还没有推广,资料奇缺。正当王选为缺少有关资料束手无策,焦急万分的时候,突然有人千里迢迢捎来一本珍贵的英文资料——“ALGOL60”修改报告。这是国外新研制出来的一种计算机高级语言,像“天书”一样,国内没有几个人能完全读懂。这对王选恰似雪中送炭。他如获至宝的同时,对那位提供资料的姑娘——数学系年轻女助教陈?忆M产生了一种温暖的情愫。他深深体味着姑娘对他的理解和非言语表达的柔情。
  说起来,陈?忆M是王选的“小老师”。陈?忆M比王选高一班,1957年毕业留校,曾辅导王选他们班的计算方法和程序设计课。1962年夏天陈?忆M回家探亲,还特地探望了在上海家中养病的王选,给病魔缠身的他带来不少安慰。 

王选与陈?忆M。2000年6月摄于广西南宁

王选幸福地回忆着与这位小老师相处的一幕幕,情不不禁地坐在桌前铺开信纸,写下有生以来的第一封情书。 
  信发走后,王选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身体这样,现在要求建立恋爱关系是否太冒失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陈?忆M很快回了信。
  历经磨难,1967年2月1日,而立之年的王选与陈?忆M在北大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里举行了婚礼。没有热闹的仪式,没有鞭炮和酒宴,连结婚照都是后来补照的。除了陈?忆M娘家人寄来的一条床单、一对被面和一身衣料外,他们没有接受任何贺礼。
  婚后,陈?忆M承担了所有家务。作为新娘,陈?忆M每天要在椅子上铺一床棉被,让棉被搭在椅子的靠背上,然后把重病中的王选安置在椅子上,王选就靠在椅背上对着阳光喘息。新娘甚至不知道这个生命能坚持多久,只知道应该爱惜这个生命,要非常地爱惜这个生命。
  她端下菜锅放药锅,悉心服侍重病的丈夫。
  王选身体稍稍好点儿,却进了学习班,成天写检查、挨批判。 
  每当星期日傍晚,王选又要“住监狱”去了,陈?忆M总是夹着被子跟在后面,一直把他送到学习班,放好被子才转身回家。“如果不是她,我扛不过来,也不能会有今天的一切。”王选在回忆这段痛苦的日子时曾说过,“多亏有了?忆M我才坚持了下来。一个人如果有真正信任你、理解你的妻子,那是不会轻易自杀的!”

王选夫妇

他们的小家安在三楼,没有自来水和下水道,每天上下楼打水倒水,身体瘦弱的陈?忆M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加之学校没完没了的运动,使陈?忆M身心俱疲。
  机遇往往在苦难中降临。1974年8月,经周恩来总理批准,我国开始了一项被命名为“748工程”的科研,分三个子项目:汉字通信、汉字情报检索和汉字精密照排。从此,王选日复一日地挤公共汽车去中国科技情报所,查阅外文杂志,了解和发现该科研项目的前沿信息。从北京大学到地处和平街的情报所,车费3毛钱,少坐一站可节省5分钱,为了省钱,就得多走路,对于重病中的王选,是极为痛苦的选择,走到情报所,王选就该使劲喘气了。日后,王选既自豪又遗憾地说:“我常常发现,我是那些杂志的第一个借阅者。”没任何经费,面对许多资料,能抄的尽量手抄,抄不了的就复印,但要付复印费,又是很心痛的,但资料上的海外消息,像氧一样,无法舍弃……
  1975年11月,北京召开汉字精密照排系统论证会,王选抱病参加。由于身体虚弱,说话困难,由他的妻子代他发言并用计算机展示了模拟实验的结果。王选的方案,多数人就像听“天方夜谭”,有人甚至说这是王选的数学“畅想曲”,是玩数学游戏。
  王选没有气馁,夫妇俩相互支撑着、激励着:“干!不到长城非好汉。” 
    王选、陈?忆M相知相惜,几乎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1985年,他家中还只有一台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当时他已多次去香港和国外,有一次在香港看到高级商场中一些人在买高档首饰,尽管当时他工资很低,没有奖金,但他忽发奇想:“将来会证明,这些买高档物品的人对人类的贡献可能都不如我王选。”王选一下子感到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后来他把这称为“精神胜利法”,但与阿Q完全不同,是对知识价值的高度自信。平常日子,王选夫妇没有寒暑假,没有礼拜天;每年春节放假的几天,正是他们避开干扰、效率最高的工作日,常常一块豆腐就算过了年。
  生活上悉心照料,科学上鼎立相携,在王选的科研中,一项艰巨而重大的任务——设计和调试软件,一直是由陈?忆M负责。当时没有软盘、没有显示器,总量达14万行的程序全用汇编语言写出,其艰难是今天从事软件开发的青年们难以想象的。1980年9月15日上午,中国告别铅字的历程中排出的第一本书——《伍豪之剑》排出,这是检验照排系统功能的一个里程碑。就在这时,陈?忆M发现自己便血,以为是痔疮,继续忙于软件调试没去医院。鉴定会后是暑假,她本该有时间休息的,可是……至少6年来,她都放弃了节假日休息,这个暑假,她又忙于Ⅱ型机整个软件的换代工作,直到10月5日才抽空去医院看病。
  1980年10月6日,陈?忆M被确诊为:直肠癌!医生说,癌细胞扩散的可能性占50%,5年内病人存活的可能性也只有50%! 
  王选几乎被这一晴天霹雳击垮,他深深自责:作为丈夫,自己太失职了! 
  视事业为生命,一分一秒都舍不得耽搁的王选,此时毅然放下手中的工作来陪伴妻子。 
  还没走进病房,听到她与同室病友一起在唱五十年代的苏联歌曲: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
  喀秋沙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王选流泪了……
  手术那天,王选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术室大门,默默祈祷命运之神能保佑妻子渡过难关。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王选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大夫,怎么样?” 
  “她太瘦弱了,连身上的癌细胞都患了营养不良,失去了扩散的野心。”大夫开玩笑说。 
  陈?忆M终于闯过了鬼门关。便血近半年才去就医,癌细胞居然没有扩散,真是一个奇迹,也许苍天也不忍夺去这位只知奉献的科学家的生命吧。
  王选决心弥补多年来对妻子的亏欠,在她住院期间,他特地买了一本菜谱,顿顿变着花样做:清蒸甲鱼、醋烧黑鱼、炖银耳、干煸鳝鱼丝,新鲜蔬菜水果……计算机专家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厨师的才能。为了对付爱缩头的甲鱼,他发明了用扁嘴钳夹甲鱼头的“专利”,并把甲鱼炖得像药渣一样烂,让营养充分溶解在汤里;他每天两次骑车去北医三院送饭,并亲手服侍妻子吃下去。 
  他总算尽了一次丈夫的职责。两个月里,他暂时放下了工作,把照排系统鉴定会上得到的几百元奖金都给妻子买菜吃掉了。
  爱情是一剂奇妙的药,陈?忆M恢复得很快。不久,陈?忆M就回到了科研第一线。
  夫妻二人,朝朝暮暮,殚思竭虑,全部生活的中心,就是项目中所遇到的各种困难和问题;一切喜怒哀乐,无不与这些困难、问题的解决密切相关。作为科学家,他们勇于向困难挑战,而从攻克难关中所获得的乐趣,也是常人所体会不到的。
  他们的家,几乎成了汉字精密照排项目的工作间。没有白天和夜晚,没有上班和下班的界限,调研、查阅资料、论证方案,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那些日子,夫妻俩常常是早上一睁开眼,就开始讨论科研方案,时而各抒己见,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又不谋而合,夫唱妇随。大部分技术上的难题,不是在办公室,而恰恰是在清晨的讨论,或半夜的突发奇想中得到解决的。就这样,不知经过了多少个节假日和不眠之夜的奋力拼搏,终于在1976年初,设计出了一个两人都比较满意的“轮廓加参数”汉字高倍压缩方案。
  1987年12月2日,是王选夫妇和北大计算机研究所的同事们永远难忘的一天,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在协作单位的共同努力下,《经济日报》的排版工人甩开低效、有毒的铅字作业,实现了计算机激光照排。这标志着中国的印刷业一跃跨入“电与光”的时代。此后短短几年,国内已有1000多家报社和6000多家印刷厂用上了北大方正的激光照排机,境外100多家华人报刊和出版社也采用了北大方正系统。国外激光照排厂商全部被挤出大陆市场,中国的汉字激光照排技术走在了世界前列。 
  王选获得了应有的荣誉:荣获第14届日内瓦国际发明展览会金牌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科学奖、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等重大奖项;他还担任了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学院、第三世界科学院“三院院士”以及全国政协副主席、九三学社中央副主席等职务。 
  而陈?忆M,却隐藏在光环的背后。王选说:“陈?忆M从不要什么名利,但我总觉得自己剥削了她:两人的荣誉加在了我一个人身上。这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他们的科学之路与爱情紧紧相连。
  “多做好事,少做错事,不做坏事” ——王选的座右铭与他的人一样朴实无华。近年来,作为“博导”,王选和陈?忆M从科研一线退了下来,本应该共享天年的时候,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2006年2月13日11时03分,中国北京,一代科学巨匠王选,停止了呼吸……

 

来稿摘自:人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