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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澄正气 学界荦奇才——走近何鲁


阅读九三学社历史,报刊记载的第一条资料就是,1946年1月9日,重庆《新华日报》以《学术界举行九三座谈会,决定筹组九三学社》为标题的报道:

“本社消息:褚辅成、许德珩、税西恒、张西曼诸氏,邀请重庆学术界人士举行九三座谈会。出席何鲁、刘及辰、潘菽、吴藻溪等二十余人。首先检讨新疆问题,其次交换对政治协商会议意见,发言踊跃,一致认为,政治协商会议必须完全公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褚辅成声明是以前任上海法学院院长的身份出席,警告大家要小心提防某种分子假借民意,破坏民主宪政运动。何鲁的发言更为沉痛,他慷慨指出,今日的中国,赵高太多,若不予以铲除,将蹈亡秦的覆辙,郑重忠告马歇尔元帅和国共两党及民主同盟各党派领袖,如果要想真正把中国搞好,就必须亲自采访中国在野真正专家学者的公正意见。听众一致报以热烈的鼓掌,历久不息。最后决定推褚辅成、许德珩、张西曼等筹组九三学社,声援出席政治协商会议各代表,完成他们所负的历史任务。”

这是“九三学社”名称首次揭橥于社会。而在会上慷慨演讲,获得热烈掌声的何鲁,言辞剀切,读之似闻其声,其人亦跃然欲出——今天或许有人要问,何鲁何许人?而在当时的中国,何鲁却是大名鼎鼎——何鲁,既是数学大师、部聘教授,又是诗、书双绝的奇才,敢怒敢言的民主斗士。何鲁的名字出现在筹组九三学社的消息上,自然引起各界的关注。

当时,延安《解放日报》也刊登了此条消息。新中国成立,有一次毛主席接见全国政协委员,与何鲁握手时还饶有兴致地谈及此事,对何鲁说:“你的胆子不小啊!”足见其影响之大。

拂去卷档积尘,走近何鲁,让我们去拜谒和领略一位九三学社创始者的神韵风骨。

 

何鲁,字奎垣,笔名云查,1894年生于四川广安县一个贫寒的农家。父亲粗通文墨,母亲是位贤惠的农家妇女。何鲁年幼好学,每到夜晚,为了节省灯油,就爬上供桌,借着神龛前光线幽暗的油灯,如饥似渴地读书学习。

1903年春,10岁的何鲁听说成都机器学堂招生,便去报考。不料考场点名时漏掉了他的名字。何鲁挤出人群质问,主考自知疏误,只得对何鲁出题另考。何鲁提笔作文一气呵成,口试各题也对答如流。最后,主考为了试探这位少年知识涉猎的广度和应变能力,又用“梁鸿传”的典故即兴拟了一副对联上句:“童子鸿不因人热” ,要何鲁来对。何鲁听了,应声对道:“学生鲁当以扬名”。下句对得敏而工巧,主考惊讶,叹为“神童”。

何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成都机器学堂。三年学习,各科成绩皆优,毕业后,被保送到南洋公学。后又转入清华学堂就读。

1910年暑假,何鲁由同盟会员朱伯为介绍到天津《民意报》工作,并加入同盟会。1912年春,南北和谈告成,何鲁回清华继续读书。因不满洋人专权,何鲁写了《声讨清华校长唐国安檄文》,发表于上海《民意报》头版,被外交部下令开除。何鲁只得离开清华,考入天津工业学校。

恰在这年年初,李石曾、吴玉章、吴稚晖等人在北京发起组织了“留法俭学会”,鼓励青年人赴法勤工俭学,以便“输世界文明于国内”。获此机会,经济拮据的青年何鲁决心负笈海外,精进学识。

1912年11月,何鲁远涉重洋,成为我国第一批赴法勤工俭学的留学生。在里昂大学,何鲁成为第一个获得科学硕士学位的中国人。“五四运动”爆发,何鲁闻之深受震撼。按捺不住思国报国的激情,迅即束囊返国。然而,踏进国门,面对政治黑暗、官吏颟顸、民不聊生的种种现状,何鲁感到只有培养出众多新时代的科学人才,才能挽大厦之将倾,拯黎民于水火。于是他坚定地走上了“教育救国”之路,开始了长达五十余年启智育才的执教生涯。

北伐战争胜利后,受南京国民政府委派,何鲁与杨杏佛等人接收东南大学(1928年改为中央大学)。该校数学系首任系主任为熊庆来,何鲁到校后接任数学系主任。经过熊庆来、何鲁的努力,中央大学数学系规模跃居全国第一。何鲁还亲自主讲微积分、高等代数以及预科数学基础课等。何鲁对中央大学数学系的建设有着不可估量的重要贡献。此后,何鲁又先后在上海中法通惠工商学校、大同大学、第四中山大学、云南大学等校担任教授,并兼任教务长、校长等职……

1929年,四川军阀刘湘根据四川省善后会议议案,组建重庆大学。何鲁于1932年离开安庆(时任安徽大学校长)进川,担任重庆大学理学院院长。继之,任重庆大学校长、部聘教授(国民党政府共聘任了6位部聘教授)。

何鲁注重学术研究,主要著作有收入“算学丛书”的《虚数详论》、《二次方程式详论》、《初等代数倚数变迹》以及《变分法》、《微分学》等,何鲁为西方近代数学在中国的传播起了重要作用,被誉为“数学大师”。

何鲁还是我国早期科学社团的重要组织者和活动家。在法留学期间,创办“学群”团体,后来“学群”并入中国科学社,成为我国早期重要的科学技术学术团体。1935年7月,中国数学会于上海交通大学图书馆成立,何鲁被选为董事会9位董事之一。

解放后,何鲁曾任西南行政公署文委主任、西南文化教育委员会副主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人民代表、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数学理事会理事等职。

1956年,何鲁调北师大数学系任教。后又调中国科学院出版社工作。

何鲁十分爱才。从25岁任南京高师教授起,到80岁过世,一生培养了许多海内外知名的专家学者。如:物理学家吴有训、钱三强、赵忠尧、化学家柳大纲、数学家吴文俊、吴新谋等,都曾受业于他。

何鲁更是慧眼识才。在南京高师任教时,发现家境贫寒的学生严济慈才华出众,便把平生所学倾力相授,经常将严济慈留在家中,供其食宿,把珍藏的法文原版书籍供其阅读。在何鲁的悉心指教和关怀下,严济慈很快通晓了法文,演算了大量习题,学业猛进。1923年,严济慈在何鲁的指导和资助下赴法留学。1927年,严济慈完成博士论文,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精确测定石英压电定律“反现象”的科学家,也成为第一位获得法国国家科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建国后,严济慈成为九三学社出色的领导人,与恩师何鲁在九三学社初创之时冲破黑暗的挺身呐喊,可谓前后呼应,渊源自在。

何鲁奖掖人才不遗余力。1938年,华罗庚任教西南联大,完成经典巨著《堆垒素数论》。原稿送到中央研究院,无人能审。后送教育部,交由何鲁主审。正值盛夏,何鲁躲进重庆一幢小楼上,挥汗审阅。阅后,何鲁大加赞赏,不仅长篇作序,还利用部聘教授的声誉,坚请政府给华罗庚授奖。1941年,华罗庚终于获得国民政府首次颁发的数学奖。

何鲁为人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实乃谔谔之士。1927年“四一二事变”,何鲁继胡适之后任中国公学校长。面对蒋介石大肆捕杀共产党人,何鲁公开发表演讲:“蒋介石这一手做得很孬!蒋介石要闯祸!”事后,特务气势汹汹追查何鲁是否讲过这样的话。何鲁毫不隐讳,一口承认。1947年,东北战场国共双方重兵云集,大战一触即发。4月,何鲁等发起“重庆大专学校教授时事座谈会”,到会者二百余人。何鲁首先发言:“二十多年前我就说过,蒋介石做得很孬,要闯大祸;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说蒋介石做得更孬,要闯更大的祸!而且祸在眼前!”接着列举国民党政府贪污腐败的种种劣迹,指控其为制造内战的祸首。何鲁慷慨陈辞,激起阵阵掌声。次日,重庆各大报刊,包括《新华日报》,均作报道。

  蒋介石势力入川,特务头子康泽奉命去重庆大学见何鲁。康问:“何先生认为中央军入川以来,哪些地方比刘湘时期为好?”何答:“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何好之有?”康泽追问:“何以见得?”何鲁理直气壮地说:“兵工筑路,劳命伤财,一也;岁征粮超过刘湘,二也;往时我当面斥责刘湘把天府之国的四川搞得民穷财尽,就是因为他养兵太多,剥削过甚所致,谁知今天尤有过之。”康泽语塞,悻悻而去。

一年夏天,中国科学界知名人士在庐山开会,恰逢蒋介石也在庐山避暑,邀请与会人员赴宴。何鲁当众撕毁蒋介石的请柬,表示坚决不吃“奉谕饭”。 陈立夫当教育部长时曾约见何鲁,表示愿向蒋介石推荐何鲁。何鲁笑道:“我见到他非骂他不可,你作介绍人,不怕吗?”事后谈起此事,何鲁诙谐地说:“陈立夫要介绍我去给蒋介石‘排朝’,我辞以不够资格。给蒋介石‘排朝’,要花鼻梁才合格。我的鼻梁不花,所以不够资格。”

何鲁终于惹恼了当局。1949年重庆解放前夕,他的名字列入了特务暗杀的黑名单。执行暗杀的人把名单上报给重庆卫戍司令杨森。因杨森与何鲁有同乡之谊,说道:何鲁是个嗜好饮酒的读书人,是不会造反的。遂把何鲁的名字勾去,使何鲁幸免于难。而黑名单上其余人等皆遭杀害。

何鲁的睿智才情和深厚的文化素养,不仅使他在数学王国探微抉密,自由驰骋,而且还使他在书法艺术和诗坛上别绽奇葩,独秀一枝。

何鲁书法精于行、草、篆、籀,于书法理论也颇多创见。何鲁认为“书法当从‘钟鼎金石铭刻篆隶’入手,方能于书体之平正端严中涵泳出庄凝气象”。他说:“古人之所以工书,盖由其勤于读书。书不易得则借,借不能久故抄,抄书既多故书道日进。今则不然,书之不读,遑论于抄,更何爱于书法?夫书法乃华夏文明之所系,自伏羲画卦而有书契,延衍至今,书道灿然大奋,举世界万国而莫之与京者 ,其为书法乎?”何鲁的书法作品散于民间颇多。1956年后,何鲁移居北京师范大学,更是诗书不断,有求必应。一次,荣宝斋请何鲁标出书法润格,何鲁说:“我的字,千金不卖,凡朋友爱好,分文不取。” 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对何鲁的书法赞赏有加,曾邀何鲁率书法代表团访日,憾未成行。

教学之余,何鲁幽邈灵动的思绪常又徜徉于诗的境界。他留下的诗词达数千首之多。何鲁在《秋兴•其二》写道:

叶叶题诗句,句句着香痕。

分明无怨旷,一心报国恩。

诗人深沉浓郁的爱国情愫在这一字一韵间萦绕回荡,挥散不尽,读之令人心动。

“文革”中,何鲁与广大知识分子一样,难逃厄运,惨遭迫害。

1973年9月13日,何鲁心疾突发,手中的笔尚在紧握,便倒在了书桌旁,终年80岁。

 

2008年春,笔者为了搜集社史资料,千里寻访,在重庆大学校园一隅,邂逅何鲁手书诗碣(见图)。欣喜之余,又在一片开阔的广场中间,寻到了何鲁先生塑像——塑像旁边的长椅上坐着慵倦欲睡的老人,一个幼儿由年轻的母亲扶引着在草坪上蹒跚学步。下午的阳光铺洒在绿草茵茵的广场上,雕像映出柔和的光晕。何鲁先生慈容端谨,凝神静思,好似仍在演算他的数学,又似在揣摩他的行草,推敲他的诗词,看不出这就是那位公开笑骂蒋介石的倔强夫子……面对先生,笔者默默心语,就像每次进行社史的采访,欲问:在那九三学社初创之际,在那血雨腥风的解放前夕,先生与重庆九三的同志们怎样一次次聚会?怎样组织策划反饥饿反迫害反独裁的斗争?……这些如今难以钩稽的史料,若听先生用那抑扬顿挫的川音娓娓道来,该是多么兴味无穷!然而,当笔者伸手替先生拂去眉宇间羁染的尘渍时,却触到了石雕的冰凉——后人将先生的容貌挽留于岩石,以供瞻仰。而至情至性铁骨柔情的学界奇才何鲁,早已远离喧嚣,走向了历史的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