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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仁:逼迫农民“上楼”多和工商企业进村有关


2004年以来,中央连续下发了八个“一号文件”,出台了一系列直接有效的强农惠农政策。中央财政用于“三农”的支出从2004年的2626亿元快速增加到2011年的1万亿元左右,年均递增21%。由此伴随的是粮食增产和农民增收:半个世纪以来首次实现连续8年增产,农民收入实现连续八年较快增长。正如上月召开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所指,我国农业农村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三农”发展进入又一个“黄金期”。

国务院参事刘志仁就是其中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刘志仁,现任农业部农村经济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研究员,九三学社中央农林委员会主任。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从事农业研究,数十年来始终奔走田间地头,自称“干农活的研究员”。作为国务院参事的他,“不坐专车,坐出租车,因为坐出租车可以听到来自农村司机的真实声音,就是调研。”

目前“三农”发展的“黄金期”是否毫无瑕疵?未来农业发展是否还会一帆风顺?刘志仁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坦言,目前“三农”发展仍存在众多问题,所以需要中央“一号文件”统领重视,农民利益需要得到进一步保障。

对农业的忽视须以“一号文件”的形式警醒

南都:从2004年到2011年,为何中央一号文件连续八年聚焦“三农”?

刘志仁:从国外经验看,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中,农业常常被边缘化,也就是牺牲农业、农村、农民利益以快速实现现代化。进入新世纪以来,我国工业增速越来越快,农业在G D P中的份额越来越小,而农村区域却极大,至今仍占我国总面积的85%,农民人口还是大头。

中国是人口大国、农业大国、农民大国,所以必须解决农民的问题,否则,中国的工业化、城镇化可能会实现,但却不会稳固。农业是基础。但目前已被很多人淡忘。最近一两年,中央越发感到农业的重要。在经济转型、金融危机等各种冲击下,社会问题很多、很尖锐,此时如果农产品供给出现问题,整个社会都会混乱。

南都:为什么通过“一号文件”这种形式呢?

刘志仁:如果不搞一号文件,就很容易出现错误导向,地方干部立即就会不重视农业。现在很多地方也已经把农业作为包袱,经济不断增长,而农业在G D P份额不断下降。

南都:近年来的“一号文件”和上世纪80年代的五个“一号文件”基调是否不同?

刘志仁:我认为,最近几年,各行各业用发展的成果掩盖改革滞后,这种现象越来越严峻。现在追求G D P、经济高速发展,并增加了投资量。但问题是,体制问题、机制问题、突出矛盾和深层次矛盾并没有解决。所以我认为,正确把握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农村工作会议精神,就是要加大改革力度,稳中求进,“进”就是改革。上世纪80年代的5个“一号文件”,是含智慧很高的文件。而现在则是含金量很高的文件,“金”即资金。实际上,加大投入不是改革,也代替不了改革。

南都:《农业十二五规划》提出,今后10年国家对农业科技创新的投入将超过3万亿。农业科技也被预测为2012年“中央一号文件”的主题。为什么现在如此重视“农业科技”?

刘志仁:从农业角度讲,改革前我国是农业穷国,现在变成农业大国,但最终目标是农业强国。农业强,主要就强在科技上。但我国自然资源有限,如果按照目前传统技术继续使用,无法长期维持,必然产生恶性循环。所以必须加强科技。

今后农业增产、农民增收的主要动力源于科技。科技还要和教育紧密联系,大量培养掌握先进技术的新兴农民。从粮食生产角度讲,达到11420亿斤,为历史最高。以后若要增加,在土地有限的角度讲,就要提高科技。其次,食品安全需要科技保障。如果科技手段进一步提高,整个农产品质量安全比例还能大幅提高。通过科技,也可以稳住农产品价格,保障供应供给。同时,科技也能提高农民组织化程度。科技必然会促进组织化,组织效应大,科技才能发挥最大效应。有利于统一品种、技术、管理及机械化等。可以说,重点发展农业科技,是加快传统农业到现代农业转型的必要过程。到2020年可能会取得预期效果。

南都:我国在此方面和发达国家是否存在差距?在农业生产力方面,中国这一农业大国目前在国际上还具备优势吗?

刘志仁:在发展中国家中,我国农业科技化水平处于领先地位。和发达国家相比,我国也有领先领域,比如杂交水稻。但总体还有很大差距。主要表现在,农业科技进步率太低,只有50%多的贡献,而发达国家这一比例达到70%-80%。

物价上涨不能推卸于粮价,建议高速公路免费

南都:物价上涨是否也取决于粮价提高?

刘志仁:我国整个社会物价都在提升。过去有种观念认为,食品价格是各项价格的基础,物价指数高,必然引起通胀。我认为这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农产品生产、流通、加工不是孤立的,受各方面影响,比如运输成本、劳动力成本等均提高,单纯压低农产品价格没有道理。

需要注意的是,农产品涨价并不是由于单纯的生产而出来的,从初级农产品到食品,链条太长,包括运输、加工、储运、流通等。在最终价格中,农民只能得到很少一部分。说明:第一,农民组织化太低,第二,流通体系并未形成,成本太高。导致目前是“两头叫、中间笑”,生产者、消费者抱怨,但中间流通环节获利。

南都:近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也始终强调“菜篮子”问题,2011年国务院常务会议也强调降低物流成本价格。

刘志仁:目前效果并不明显。近日国务院办公厅又发文件,又涉及鲜活农产品流通。目前流通业基本是中小企业,国家政策难以控制。我们正在研究,让农产品从田间直接到餐桌。比如目前的“农商对接”,经过我们农经界呼吁,门槛已经降低。一旦农民种植化水平提高后,加大农民专业合作社的规模,这就成为可能。

2011年8月,国务院召开农产品流通的国务院常务会议,颁布的8项规定中,5项和我们调研有关:高速公路免费减费、绿色通道;关于农民组织建设,使农商对接更加顺畅;不要过高估计城市消费者收入,市场配置必须改变,要允许早市、夜市等自由市场存在;城市多建设公益性菜市场,在农产品供给中,政府应该真正服务社会,而不能完全用市场机制运转。

南都:目前物流的改善效果似乎不明显。

刘志仁:流通的管理体制不顺。目前是以商务部为主导,生产部门是农业部,而现在改革难的原因是因为部门利益越来越强。如果不下大决心改革,一旦部门利益更强,就更难以改革。同时部门利益和地方利益有时也冲突。

我认为,2012年中央应当采取强制措施,比如高速公路收费,我一直建议高速公路免费。但我也认为,中国很难建设成与国外持平的物流水平。因为中国农产品量大,商品化率太高,运距太长,这就加大了运输成本

南都:你怎么看待2012年的粮食生产形势?

刘志仁:从最近十年的走势看,国外对我国农业的影响越来越大。粮食作物进口,影响最大的是大豆。大豆大量进口,导致目前粮食自给率不足90%。可以说,大豆和榨油产业已经陷入危急境地。但目前国内食用油需求导致大豆还需进口。榨油话语权基本丧失,民族榨油厂基本倒闭。这就有个教训,招商引资太热,导致“引狼入室”。大豆就是很明显例子。中国是大豆原产国,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前一直是纯出口国。但此后就纯进口,且每年大幅增加。除加入W TO原因外,还有就是我国大豆生产水平低。单产低、价格不合理,加上外来大豆价格优势,导致本国大豆生产节节败退。但由于国内食用油和豆制品需求存在,使得目前并不能停止大豆进口,也不能减少进口量,只能降低进口增幅。

解决三农问题的根,在于农民组织

南都:为什么物价在涨、粮价在提高,和农民收入的增幅呈正比吗?

刘志仁:判断中国农业成功与否,主要是两大因素,分别是粮食生产和农民收入。其中,粮食生产是稳定社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棋子,就像军棋中的总司令。粮食生产量提高,农民收入就会提高。2012年,我预计农民收入可能会提高1000元,增幅要高于城镇居民,但还很难缩小城乡居民收入差距。

南都:如何提高农民收入呢?

刘志仁:我认为包括以下几方面:首先,提高粮价。尽管这会对城市消费者有影响,但受影响的主要是中低收入者,可以发挥政府对其补贴作用。对于政府补贴,应该在城市建立公益性的粮食供应点,比如超市或粮店。同时建立平民市场,对消费者设立门槛,比如发放粮食优惠券等。

同时,增加农民财产性收入,比如土地等。增加补贴。我认为目前对农民补贴不够。补贴只解决了农民的小问题,而未解决大问题。国家要创造良好的外出打工环境。对农村社会的保障强度要不断加强,包括教育和医疗。

南都:近年来,国家采取很多措施提高农民收入、缩小城乡差距,你对现状满意吗?

刘志仁:现在最重要的是,农民组织化程度很低。农村经济及政治方面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农民组织化。可以说,提高农民组织化水平,不仅是克服经营面积小的有效途径,也是提高农民政治地位、收入和农产品质量水平的关键。

我国的现状是农民盲目生产,在物质化生产情况下,农民只能看市场而生产,致生产价格高的,供过于求,又造成价格下降。所以中国农产品价格将始终呈波浪形,不稳定。因为中国农区分布广泛,而农产品消费区距离遥远。所以要尽快提高农民组织化水平,这是解决中国现在农业问题、建设新农村的瓶颈。

南都:怎么才能扩大农民组织化程度呢?是否也需要类似中央“一号文件”的纲领性文件来指导?

刘志仁:我此前建议,今后三农政策应该主要着眼于农村组织问题。因为农民组织化问题是我国目前的最大缺陷。30年来通过改革我们感到人民公社经营制度不符合中国的实情,把它抛弃了,这是对的。但是抛弃后,就需要有新的事物替代,但目前这个工作非常滞后。

现阶段要推行专业合作社,就是农民专业合作社,应该讲是最近十几年整个议论比较多的,在这个基础上,2007年国家通过了《农民专业合作社法》,颁布实施以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还面临很多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农民组织化覆盖面太小。

我认为,解决三农问题的根,在于农民组织。目前上访和上诉,农民始终居高不下,说明其权益受到损害,正源于其没有自己的组织,政治上没有地位,所以一直处于弱势群体。我对日韩农协和台湾农会做过调研,结果表明,农民组织是稳定农村的重要因素。同时,2012年是《农民专业合作社法》实施5年,也是联合国确定的国际合作年。国际合作主要从农开始。因此,我想借此机会,再次呼吁加强农民组织化。只要解决了农民组织问题,其他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反对工商企业进村,警惕外企进村

南都:在2011年12月召开的农村工作会议上,温家宝明确提出不能牺牲农民土地财产权来降低工业化城镇化成本,你怎么理解这个观点?

刘志仁:虽然农业增产、农民增收,但农民权益保护也存在问题。城市工商企业进入农村,工商企业和村干部连成一体,强制性剥夺农民土地,即让农民上楼。

我认为,城镇化道路在中国进行了二三十年,每年一个百分点增长,但很多人认为是“伪城镇化”。我认为其中有个重要思路没有弄明白,即中国为什么要推进城镇化?为谁推进城镇化?我认为,中国要搞小城镇建设,主要是要解决农村问题,为谁?就是为农民。

南都:但现在很多农民已经“上楼”。

刘志仁:现在这种态势不能再持续,要及时刹车。已经进行了的地方,要继续安排后续工作,包括农民就业等。只要上了楼,生活水平下降、没有就业机会的,国家就应该承担起来。总理也说,“不能牺牲农民利益”。没有条件的地方,一定不能逼着农民上楼。

我认为,逼迫农民“上楼”,严重损害农民利益,大多和工商企业进入农业有关。工商企业进入农业,又成为新形势下两条路线的斗争。一条是资本化农业,整个城市资本或企业资本进入农村,实行企业化经营,必然实行圈地。而我主张,要根据中国特点,坚持家庭经营方式,扩大农民合作,农民在经营基础上进行合作,政府支持合作组织,使其直接销售农产品。

但并非所有企业都不能进入农村。进入农村的企业可分三种,第一种是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国家要全力扶持。其次是工商企业进入农村,我持反对态度。2001年中央已经提出,不鼓励工商企业长时间、大面积到农村承包土地,但并没有禁止。2011年11月29日,国土资源部又发布文件,要严禁工商企业到农村圈地。第三,外企进入农村,要警惕。因为外企进入农村,去年产生了很严峻的现象,即粮食收购,中国政府难以对其进行宏观控制。国家规定了粮食最低收购价,但一些外资企业进入后,抬高粮食收购价,导致国企等收不到粮食。而外企收到粮食后,可以控制市场,从而使国家丧失话语权。所以,粮食收购门槛要提高。

南都:在现有土地资源紧张的形势下,企业进入农村能够被制止吗?

刘志仁:现在城市建设用地基本已经用完,必然要扩展到农村。未来肯定还会出现剥夺土地权的事件,但关键是,让农民满意,不是一时满意,而是一世满意。地方政府如果有这种观念,就好办。地方政府不能只追求当前利益,而要考虑地区长远发展。

南都:怎么才能让农民“一世满意”呢?难道要停止农村土地建设?

刘志仁:如何在保持18亿亩地的红线基础上,采取新的措施?当务之急是要整理恢复开垦面积。此次提出新“三农”,即“强农、惠农、富农”。“强农”就是强调硬件和投资方面,国家要进一步加强,强化农业基础,包括设施、水利建设;“惠农”是软件政策,通过强和惠,使得农民“富”。我认为,从传统“三农”到“新三农”,说明中央在国际国内复杂形势中,看到农业基础地位的重要性。因为2012年要“稳定”,稳定与否,关键在于“三农”。

南都:你第一次接受南都采访,对本报有什么期望?

刘志仁:我原来以为《南方都市报》是只为城市人群提供的报纸,但现在知道你们关心农村建设,我感到很欣慰。我希望读者更加关心三农,因为“三农”不仅事关城市人口的衣食住行乐,在城市的农民工可能更关心中央的三农政策和家乡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