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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象艺术”与当代世界性艺术


编者按:

在中国传统美术如何和世界对话的课题上,王林旭教授的“超象艺术”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超象”,是中国古代哲学与古典艺术的重大命题,也是西方艺术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抽象艺术思潮所面对的命题。超象艺术旨在实现中国和西方美术的对话、互动、相融,是对传统中国水墨画进行积极创新的结果。

演讲人:王林旭

简 介:全国政协常委,九三学社中央常委,著名画家。中央民族大学副校长,民族文化宫副主任、民族画院院长;兼任中国联合国协会理事、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理事。

东方艺术的时空观

人类对艺术的探索和表现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并且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视觉样式、风格和语言形态。在古希腊,伟大的欧几里德、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确立了西方世界观中关于空间、时间和光的最基本概念,并且开始用理性怀疑和逻辑推理这一对相辅相成的思想武器来研究自然实在的本性。这种理性体系穿越了千年的禁锢,在文艺复兴时代和启蒙时代得到了重新肯定,并且在笛卡儿和康德那里以更加严整的哲学方式将观察者主体与客观世界实在分开。19世纪初的工业革命有力地支持了人类的理性建构,自动化的机械犹如古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将欧洲置于自己的铁掌中。

然而,空间和时间是截然分离的两个坐标吗?一旦摆脱了生存环境地球对速度的限制,时间和空间便是一对相互补充的密切相连的存在,当时间扩展时,空间就会收缩;当时间收缩时,空间就会膨胀。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科学领域的一系列研究和发现,改变了上千年来人们世界观中时间和空间各自单独分离这样根深蒂固的观念。与此同时,在人类的哲学思想领域和艺术领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理性逻辑所描绘的客观实在,开始质疑理性时代写实主义艺术所模仿的实在,开始尊重人这个主体的主观性和创造性。从印象派开始,通过非洲、大洋洲和亚洲日本艺术家的眼睛,西方艺术家与科学家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观看世界实在的新方式,从而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有着与其他古老文化中存在已久的世界观相一致的东西。

于传统的西方人来说,空间就是一种抽象的虚空,自空间中不能产生任何东西,它不会影响存在于其中的物体的运动。于是,西方艺术家总是在想各种方法在画布上将空白填上天空、景物和人物等等,在他们看来,空间不是“东西”,空间不能留白,艺术表现就是让画布空白充满“东西”。而东方哲学里,空间就是浑莽,就含有各种“东西”,在这浑莽中孕育着一切,所有物质性的存在都源自这不可见的浑莽之中,不可见的空间是一种活动的和有孕育力的结构。正因为如此,中国古代画家没有发明线性透视原理,但他们有着将空间统一组织起来的方式,那就是他们的视点是在画幅之内,即存在于景物之中,而非如西方画家那样,要在画幅前方位置找到一个视点。如此,中国古代的画家将自己和观看者都放进了景物之内,让观看者也变成画家本人,也变成艺术本身,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补充画幅中没有的更加丰富的细节,而不是像传统西方画家和观看者那样,被动地从画幅前方的外边向内张望(只是到了康德的哲学情况才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观看者开始置身在内向外张望,并由此逐渐在西方艺术界开启了艺术变革的一个半世纪的征程)。

不仅如此,东方对时间和光的观念也同样值得关注。中国的先圣孔夫子有一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的意思表明,古代中国人把时间比喻为一条河,人对时间的感觉则是站在河岸面向下游的人对流水的感受。未来从后面经过,在掠过人的身边时成为现在,但只能被人从眼角里扫到,所以,人还来不及面对现在,现在已经逝去而变成过去了。与西方人认为未来在人的前面的说法相比,古代中国人将未来放在身后的比喻更为恰当,因为后者承认现在会不断地从后面掠来,使人面临可能的意外和更多的惊喜。所以,东方的时间观念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是十分突出的,时间其实是单一的永恒的现在,并不是线性的。大多数情况下,东方的艺术作品其主题都是不带时间性的,那些菊花、毛竹和枯藤,总是超越具体的时间之上,因为画面上景物的形态其实是多种不同时间观察综合的结果。倘若时间不是线性的,倘若空间不是虚空,那么,光便无需在一定时间里通过空间,就没有必要去表现西方绘画里十分重要的阴影。

探索新的世界性艺术

由于受到亚洲艺术的影响,高更、塞尚和马蒂斯开始在自己的画布上留有空白,虚空的作用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而马蒂斯、毕加索和杜桑则更是凭借着虚空留白,在色彩、空间和时间拓展了传统西方艺术的边界,为现代艺术走向变革排除了障碍。20世纪的欧洲和美国,艺术领域里持续不断地发生着变革,艺术流派和风格样式层出不穷,尽管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但艺术的变革和发展紧紧围绕着时间、空间、能量、质量这四个要素并且在光自身的场的决定下一路探索,却是清晰明了的。而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亚洲,也在西方艺术的影响下,重新总结和反思自己的文化传统,希望用经过科学和理性洗礼的方法赋予传统的精髓以当代新的视觉语言和形态,能够在一个相同的世界观的基础上,参与世界性新艺术的创造。

冷战结束之后,世界范围内政治和经济格局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界的政治从超级大国之间的对峙走向了多极化;世界的经济伴随着高新技术的推广和金融资本的蔓延而形成了全球化;世界的文化在保持各自文化传统的基础上,正在更加广泛和深刻的层面相互吸收和补充,新的世界性艺术逐渐成为人们努力探索的方向。历史上从来未曾出现像今天这样便捷的条件,让世界各国各民族的文化消除彼此的隔阂,跨越各自的信仰和价值观,在发现文化共同点的基础上,让文化的交流在双方产生共鸣;历史上从来也未曾出现像今天这样强烈的愿望和呼声,让具有国际共同语言的文化作品扮演起不同文化艺术沟通、理解和融合的纽带和桥梁。

“超象”的自然诉求

“超象艺术”创作是在近30年的反复思考和摸索中,逐渐成熟的。这期间,伴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我能够在世界各地大量研究和吸收欧洲和美国现当代艺术的丰富成果,同时重新回顾和检讨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赋予它以当代全新的视觉表现方式,使它在视觉形象上,在色彩表达上,在空间结构和时间追溯上,更加符合当今国际化的发展趋势。

我很早就注意并且深入了解和思考了欧洲自印象派以来,特别是康定斯基、马列维奇、蒙德里安开始的绘画中注重色彩、空间和时间等形式语言独立性的抽象主义,也仔细揣摩以杰克逊·波洛克为代表的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派艺术家的作品。我试图在他们的杰出努力成果之上,将中国传统艺术的时空观,与现代物理学在空间、时间、质量、能量和光这些构成物质世界实在基石的先进理论(相对论、量子力学、质—能方程和场论)相互比较和参照,创造出超越民族、国家、种族、信仰的能够开启人类心智和更加广阔的宇宙意识的精神作品。

我当然注意到自安迪·沃霍尔以来当代艺术与商业社会的资本、权力和政治的博弈,也注意到网络化时代或者说

全球化时代艺术介入社会和政治的便捷性、个人性和直接性,但我却更愿意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关注人类生活更加内在的天性,而不是近距离地表达人类生活现实的人性;把艺术创作的视角抽离出现实的矛盾和纷乱,延伸到人类创造活动得以发生和发展的人造物和自然环境中。以墨竹为例,墨竹是中国传统国画的经典形象和语言方式,它代表了中国传统艺术超越具体社会和政治时代特征的时空观,体现了传统中国文人的气节和情怀,具有极高的象征性,受到了几百年来中国人民的广泛喜爱。我在进行墨竹的创作时,在题材上克服了竹子的单一性和特指性,把创作的对象从具体有形的世界拓展到广袤无形的自然环境和宇宙天地,同时在创作手法上大量吸收了现当代欧洲和美国艺术的各种长处。从现实的具体事物抽离出来,去追求个人心目中理想的精神家园,这是对现实的一种疏离,有时也是一种逃避,这在中国古代文人墨客的艺术活动中是一种传统。然而,无论如何,大自然的山水养育了人类,它既是人类回避社会纷争的更好退处,更是人类更加敬重和更加充满想象的对象。在中国的魏晋南北朝时,文人和艺术家们对自然山川的神往和赞叹,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审美高度。这个时期的自然山川之美,对于文人墨客来说,更多的是作为天地化合的象征物而得到发自内心的认同。

尽管中国古代的自然观影响了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也被后者们赋予了多重的象征性诉求,但是这种诉求在最近30年的中国当代艺术中却缺乏可陈。究其原因简单地说恐怕是由于30年中国所发生的社会和政治变化异常丰富,对中国人思想观念上的精神影响异常强烈所致。于是,各种艺术与文化思潮、流派和主张大量涌现,艺术家们选择了直面这样丰富和充满挑战的社会现实,却无暇去顾及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完整的世界,包括自然环境,包括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完整的星球。在今天这个信息化和全球化的时代,世界经济、政治和文化发展的不均衡能够迅速得到传播和讨论,与此同时,全球自然环境的恶化也因为人类工业化以来无休止的资源开发和欲望膨胀而引起了越来越多人们的注意。我们对自己生活的这个星球的自然环境究竟认识多少?我们还能否在无休止的国家、民族、种族、信仰的争吵和无节制的资源争夺之外,重新尊重、敬畏甚至赞美大自然的伟力吗?

尽管保护环境的意识首先发自发达国家,但这其实是一个全球性的重要课题,特别是那些发展中国家,在建设和发展国家的现代化的同时,急需加强环境保护,同时也急需发达国家在技术和资金上的支持与合作。面对这样一个涉及人类与其生存环境相互关系的重大课题,面对这样一个超越民族、国家、种族和信仰的共同话题,我没有理由,换句话说,我必须以此作为艺术创作的母题。

“超象艺术”创作,核心是“超象”。这个概念源于中国古代唐朝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司空图的《诗品》中。他用“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离形得似”等等,用以指摄取之象外,略于形色的思维特点和艺术表现方式。而我由此直接将“超以象外”原先动词介词结构简化表述为“超象”这个形容词名词结构,是希望将它与“具象”、“抽象”这样的源自西方的艺术思维和表现方式相对应,是希望为当代艺术的表现方式和思维方式增加新的语汇。

“超象”的“象外之象”、“略于形色”、“取之象外”,是由此及彼,由显而隐的提升与深入的过程,强调一种由内心意绪向生命情怀与精神境界的转换,进而在趋于抽象却又具体可感的艺术形态中,领略一种陌生化的玄妙意味,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也就是说,“超象”令艺术家及其作品不断向心灵靠近,并远离自然与世界的形而下特性。具体看,“超象”的关键与根本之处,首先是一种对物性与形象的超越,这是一种向三维空间之外的更大境界的超升——对世界、对生命本质的抽象性把握。因为,任何本质性艺术的运动与把握都是一种纯粹的形式寻找与发现,是从形质世界向性灵世界的过渡,也必然是一种脱略形迹的提升与超越;而且,唯有在此中,才能表现出其深奥之处,显示其最微妙的所在,并超越现象而走向纯粹与永恒。

在这里,艺术法则、规矩、范式、理念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在“超象”的突破中表现出来的智慧、灵性、才情、气质、格调、能力;而且,由于它的纯粹性和本色的特点,一切外在的、附加的、雕琢的、世俗的、伪装的都被统统剔除和抛弃,因此,表现出来的乃是一种内在的、本质的、也是更自然的风格品质,展示出的则是内在的智慧、变超的精神、宏观的视野、脱俗的风度,这便是“超象”的风采和韵致。

“超象艺术”以中国传统绘画材质为主,宣纸、矿物颜色、墨色、笔和毛刷,同时也混合了外来的水粉、水彩,以及金粉、银粉等颜色,加之拼贴等综合手法,使墨、色、水、纸等互相冲撞、融合、演绎、幻化,在无序的流淌中进行局部或整体的控制,并在这个过程中完成感觉性与情绪化的介入,在水、墨色的冲撞、氤氲中凝定出心灵的印迹,在随机性的泼洒、滴溅中表现出对无意识或潜意识的发现与开掘,让纸上的“超象”再不确定于非具象的形态固化中,体现出自我的运动,产生出前所未有的奇幻视觉形象,揭示出无法复制的精神图像和心灵印迹,揭示出梦幻、虚无的随机性背后的心灵丰富性,以及自我感觉的独特性。

超象与抽象之辨

或许会有很多人将“超象艺术”与抽象表现主义进行比较,事实上,两者的确有着相似之处。比如都认识到要表现没有图形的世界景象,即在量子力学中被称为能量的无形的场,换句话说,表现怎样的图形并不重要,反倒是看不见的创作过程的某些时刻的动作本身以及动作所释放的能量,是最为根本的。杰克逊不用画笔,而是将腕下画画时的微妙精细动作,放大为在巨大画幅旁用整个身体进行疯狂的挥、撒、泼、滴和甩等动作。他的作品是以粗细不均和纷乱舞动的颜料线条,对时空是一个连续体和能量质量相互转换做了很好的证明。可问题在于,用线条是否是唯一表达无形的物理世界的时空关系和能量质量张力的有效方式?既然时间不是线性的,那么这些纷乱飞舞的色线是否又限制了人们对物理世界的想象和理解呢?或者,还存在着更加有效和令人信服的视觉表达方式?“超象艺术”因为以中国传统绘画材质为主,以大量的水入墨和色,又采取了上面讲到的随机性泼洒和滴溅,所以画面氤氲与幻化,着色与空白,自然与人为,漫漶流淌与拼贴制作,充满了模糊感和运动感。这正是无形的场,炙热的能量和变幻的时间在视觉上更加生动和富有说服力的呈现。

在我看来,艺术表现要逾越受限制的物性,就必须超越现有的艺术语言,因为现有的艺术语言蕴含着时间与空间形态,逾越了现有的视觉语言,就等于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现有形态,如此,才能“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这是“超象”的普遍形态。它没有实体,但有存在;就某种状态而言,否定即是肯定,泯灭即是创造,虚无即是存在,反之亦然。

与西方现代艺术追求形式的独立和艺术内在的本体不同的是,“超象艺术”把艺术的本体与自然宇宙联系在一起,强调的是以澄明豁然的胸襟,超越物质世界的有限经验,使心神与自然相谐,互为同体,以使其远游于悠然玄远的无限之界,实现“天人合一”的“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显然,“超象艺术”是一种“道法自然”的天人和谐与共的境界,是“两忘而化其道”的生命情调和诗意情怀。对立、冲突、矛盾、失衡在“超象”这里被化解为互补、相融、和谐、一体,心灵存在于形式之中,而形式必然是心灵的节奏,它们同宇宙的秩序定律与生命律动演进是同一的,不相违背的,因而,一切归于祥和平静,而又充满生命情怀。

面对着当今世界人类精神领域整体性危机和巨大失望,我期望在“超象艺术”的自由界面中重建精神家园,即一方面与物化世界进行抗争与努力,一方面又将自己的艺术探索深入到生命存在之中。艺术的伟大,在于浑然苍茫元素的介入,因为它们包含着悲美的意识和成分,使之意蕴深长,让人去追向和领悟超越生命空间的道理,并唤醒对生命本质和事物本质的叩问,探寻其价值与意义的依皈。

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化、全球化、公开化和民主化的时代,艺术连同其他文化媒介更加便利地参与到对各国社会发展中人性的关注中,是再自然不过的。问题在于,艺术的职责和宗旨其实远不仅限于此,它有着更加广袤和丰厚的诉求和目标——因为有天地,方始有人类。天地与人类,天性与人性,彼此不可分割,却各有倚重,而天地之性,自然之律,更能够赢得人类的共同关注。对天地和自然的状态和规律的表达,能够在更加高远和开阔的层面上,超越地域、国家、民族和信仰的限制,赢得人类的共同认同,这是当今世界性艺术的重要方向。当代艺术的价值取向不仅取决于对社会中人的现实命运的关注,更取决于对社会与自然关系中全体人类命运的关注。

空间和时间是截然分离的两个坐标吗?一旦摆脱了生存环境地球对速度的限制,时间和空间便是一对相互补充的密切相连的存在,当时间扩展时,空间就会收缩;当时间收缩时,空间就会膨胀。 ———演讲人

“超象艺术”正在引起越来越多的重视,上图为不久前澳门艺术博物馆的“超以象外”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