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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力日记


5月17日 晴、雨

灾难一旦来临,至为重要的是,一切当以生命为重,放下分心之事,全力以赴,与受灾者分担痛苦,共担责任。满载18位重庆市心理救助专业人士的汽车在成渝高速公路上飞驰,奔赴5•12汶川大地震后灾民集中临时安置地——绵阳市九洲体育馆,实施灾民心理援助计划。这是重庆市妇联首批派出的赴地震灾区进行心理危机干预的队伍,援助对象主要以妇女儿童为主。

车窗外掠过的满是挂着支援灾区抗震救灾横幅的车辆。车轮在飞旋,我的心情也显得特别沉重,不由得使我想起临行前的情景。为响应九三学社中央与九三学社重庆市委关于我社社员应积极投入抗震救灾工作中的指示,昨天,我打电话给北碚区妇联玉珍副主席,报名参加重庆市妇联组织的到灾区进行心理援助的工作队,很快就有了回话,通知我马上准备,第二天就起程。晚上,区政协贵银主席、心品秘书长、春艳、鲜敏主任等在北碚“家全居”为我是北碚区政协委员出征壮行,大家饮了一点红酒,可能是为了放松我的心情,而贵银主席看似平静的外表却掩饰不了他焦灼不安的心。他知道汶川地震后,成千上万的灾民处于惊恐不安和焦虑困惑之中,灾民心理救援刻不容缓,而灾后条件又十分艰苦,心理救援任务相当艰巨。席间,贵银主席举杯站起来,向我敬酒,嘱托我说:“你们一行通过开展科学、有效的心理求助工作,为灾民搭起汇集爱心和温暖的方舟,请一定带去北碚政协人对灾民同胞亲切的问候。”主席的话掷地有声,我深知它的分量。我仔细地观察了在场各位亲切而又熟悉的领导与朋友,心品秘书长还是那么客气,春艳主任还是象往常一样,随时拿着一个笔记本在记录,在思考……为了保证随时能和区政协联系,春艳跑回家里另取了一个手机给我备用。我出征的消息是鲜敏用电话告诉贵银主席的,他当即放下手上正在调研的课题,赶回办公室。

车内,咨询师们商谈救助方案的热烈讨论把我从深思中唤回。大家商定,到达九洲体育馆后,首先对全场2万余名灾民进行情绪和认知的评估,然后有针对性开展团体辅导与个体咨询,开展灾后心理健康宣传,发放震后心理自助资料,建立灾后妇女儿童心理支持系统……

经过大约5小时的行程,我们顺利到达了绵阳九洲体育馆。九洲体育馆是实行交通管制的,我们是凭着重庆市红十字会出据的证明才得以一路免费通行的。

一到九洲体育馆,我们就挨着灾民搭好带去的帐蓬,稍吃了点饼干和水,就开了预备会,然后带着资料去现场。看到住在九洲体育馆核心区的灾民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之后,他们中大多数人平静地躺在地铺上休息,真不忍打扰他们。在一个光线较为昏暗的地方,我看到两个女孩相对而泣,急忙蹲下身去了解,经过仔细询问,才知他们的父亲已经在地震中死亡,而她们至今都不相信这是事实,总是不断期待奇迹的出现,却一次一次地失望。听完她们的倾述后,我尽力安慰她们,鼓励她们逐渐地面对现实。在我们交谈过程中,她们的母亲过来了,这是一个坚强的妇女,她忍着伤痛,鼓励孩子们站起来,并向我致谢。离开两个女孩后,一个跪在老人身边默默流泪的中年男子又进入了我的视野,我靠近他轻声问:“现在是什么事让你这样伤痛呢?这个老人是您的什么人?”他说:“这是我父亲,已经几天没有吃喝,不知今晚能否挺过得去,如果爸爸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急忙蹲下身子,凭着自己曾经当过医生的经验,对老人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发现他的呼吸、脉博、心跳都很快,我赶紧嘱咐中年男子找来场馆的工作人员,送老人去医院治疗。

晚上11点多钟,就在我们的帐蓬边,由澳门同胞援建、以灾区学生心理援助为主的“九洲帐蓬学校”开始搭建。

当晚,绵阳市委办公厅副主任邓辉来看望我们一行,我把区政协给我此行的600元生活补助费通过邓主任直接捐献给了灾区,邓主任还与贵银主席通了电话,对北碚区政协表示感谢。

回到帐篷,已是深夜,雨开始哗哗地下了起来,帐蓬外很快有了积水,地面突然晃了起来,此时,已经躺下的灾民箭一般地向外冲了出去。经历过地震恐吓的他们,尤如惊弓之鸟,反应过度。看来,灾民的心理救助将是一个漫长持久的过程。

5月18日 晴

凌晨1点过,我坐在帐篷里,仍无法入眠,借着帐篷外搭建学校的余光,我开始记日记。春艳主任1点钟以前发来短信,由于信号的原因,回了三次都失败了,我知道他们牵挂着我,更牵挂着灾民。天刚微微亮,我被灾民们洗漱的声音惊醒,翻身起来,来到昨晚生病的老爷爷那里。他的孙子说,爷爷凌晨3点钟从医院回来,现在好多了。看见老人已安稳入睡,我的心情也有了些许放松。当我正准备吩咐老人的孙子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很疼,大概是昨天晚上受凉感冒了。天亮后,我们一行又开晨会总结昨晚的工作,研究今天的任务了。

今天,我们工作的重点是对灾民的认知改进。继续倾听他们的诉说和感受,要根据他们焦虑、悲伤、迷惘、无助、自责等不同情绪进行安抚,让他们情绪逐步趋于稳定。当天,我们还决定在九洲体育馆做几面“心愿墙”,把我们带去的彩纸和彩笔拿出来,让孩子们在墙上尽情地倾述,表达感情。孩子们首先写下:“祖国妈妈,我爱你”、“我们不哭”、“我们坚强”、“爸爸妈妈我想念你们。”……

孩子们在“心愿墙”不停地写着,我又开始了一天的巡查。一个老奶奶带着两个孙女坐在地上,其中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孩望着我笑,我感到既高又惊讶,女孩告诉我,她叫张顺萍,今年10岁,旁边是她的妹妹,今年9岁,她们都是从北川过来的。在重大灾难面前孩子们还有这样的微笑,真让人感到欣慰。于是,我赶忙把她们拉到身边,从包里取出贵银主席临别时送的一支小红花,转送给这两个孩子,她们都非常高兴,张顺萍还在自己的膝盖上给贵银主席写信:“王爷爷,你送给我们的礼物已经收到了,谢谢你,我们一定会好好学习,好好长大,好好生活,祝王爷爷及北碚区政协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谢谢你们。”转过身来,我看到几个灾民在一起悄悄说着什么,他们都神情悲观,我关切地询问他们为什么。经过了解后才知道,一个灾民的女儿、孙子都在地震中死去,还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不知下落,他们埋怨政府救灾行动慢,希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明白这是通常出现的震后心理反应。经过耐心地劝导,他们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看见现场一群群的孩子,我突然萌生了在灾民中招募小小志愿者的想法,让灾区中的孩子去给长辈做工作,既帮助了自己,对大人们又有极好的鼓励作用。于是,我把张建、王云华、王远菊、张文昭、张燕5个孩子邀在一起,和他们齐声诵读我们带去的心理辅导资料——“我们怎样帮助自己”,孩子们诵读的声音引起了很多灾民的围观,他们认真地倾听,并不是时投来赞许的目光。孩子们的积极性不断高涨,小小志愿者的队伍也不断扩大,我把孩子们分散到灾民中去宣读,使他们通过助人达到自助。当天,在场的《重庆时代信报》的祝记者还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

今天,九洲帐蓬学校已经建成。上午,玉珍主席代表北碚区妇联打来电话慰问与了解情况。她温柔的话语透出关切与忧虑。晚上11点钟过,春艳主任也打来电话询问今天的救助情况,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明显听得出有些哽咽,一问才知道,原来她是被中央电视台的“赈灾晚会”感动了。

5月19日 晴

今天是全国哀悼日的第一天。零点,我来到九洲体育馆国旗台下,国旗缓缓地降到半空,我低下头,默默地为地震中的死难者志哀。

我们昨天招募的小小志愿者队伍今天继续扩大。早晨,孩子们聚在一起,要求分配任务给他们。心愿墙上,孩子们继续写、继续画,刘志勇小朋友还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我希望能交更多的朋友。”并把他的QQ号留给了我。刘志扬小朋友写到:“我的心愿是想世界上的人都能园梦。”这时,一个小志愿者带来一个中年妇女,说是要找心理医生,我快步迎了上去。中年妇女说,她想为在北川一中高二年级读书的侄女何琴请求心理医生帮助。她介绍说:“何琴上高中时,是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的,这次她与同班同学同埋了十二个小时,她身边的六个同学都死了,而自己侥幸生还。可现在她面临巨大的心理压力,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死去的同学,常常噩梦连连,每次睡觉后不到一个小时,就会突然大叫,就连病床一动都以为是地震。”我立即找来同行的两名咨询师,一起赶往绵阳市第三人民医院看望何琴,在医院门口的花店里,我买了一大把鲜花送去。何琴流着泪诉说她的伤痛,她邻床的另外一个女孩,与何琴同岁、同在一个教学楼上学,地震中她们俩的手和脚都被严重压伤,病床上的她们受伤的肢体可见到暴露在外的血管与神经,我轻轻为她们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地安慰她们,请她们和我一起说:“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会越来越好。” 以此让她们给自己良好的心理暗示。稍后,我为她们做放松催眠治疗,看见两个孩子含着眼泪渐渐的放松、入睡后,我才悄悄地退出了病房。在医院,像何琴这样急需心理医生帮助的孩子还有很多,我为此十分担忧,单凭我们几个志愿者的力量实在是太单薄了。孩子中有的终身残废,有的失去了亲人、同学和朋友,每个人都经历了地震的恐怖和血淋淋的场面。虽然很多孩子暂时表面上还很坚强,但在内心深处,他们还没有摆脱地震遗留下来的恐惧,每个人都有着心理上的严重创伤。当我从报纸上得知全国各地的心理专家正赶往灾区各个地方,陆续开展心理援助时,我的心又有了些许安慰。中午,我还未来得及吃点东西,从医院赶回九洲体育场,离举国哀悼的时间只差两分钟了,全场的工作人员、志愿者和灾民们已经站在国旗台周围。我从各个角度拍了一组照片,哀悼完毕,我们队做了一场团体辅导,孩子们感恩的歌声吸引了很多媒体的关注。重庆广播电台的编导找到我,希望今天晚上去他们抗灾前方报道组,为大家做一个小时的现场直播节目,我欣然接受了任务。下午,我进入了九洲体育场的核心区,这里大多是与家人失去联系的孩子和老人,我环视了一下大厅,大部分孩子今天已去九洲帐蓬学校上课了,只有少数的孩子留在这里,我向一个正在看书的男孩走去,他表情淡漠,语言很少,我试图和他多说说话,多作一些沟通,但孩子大多数时间都沉默以对,他只告诉我,叫魏磊,今年14岁,是安县西苑中学的学生,至今他与家人没有联系上。毕竟这些孩子有可能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父母了,他们以后该如何面对生活?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愿他们一路走好。

母婴室也设在核心区里。大家给一个刚出生18天的婴儿取名叫“震生”。孩子的妈妈告诉我,孩子的父亲今天回老家去了,想先看看家里的情况,有可能的话,他们要尽快赶回去重建家园。

今天是我们到达抗灾第一线的第三天,晚上又出现了余震,明显感到地面在晃动。按照计划,我们确定明天返程,由第二批心理援助队接替我们。明天上午,我们将做简短的告别仪式。晚上,我们尽可能考虑到告别仪式的细节,尤其考虑到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减轻他们分别时的焦虑。

作为一名心理危机干预工作者,能够亲临地震灾区对灾民进行心理救助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我为此感到自豪,我将把这段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经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

(作者:九三学社重庆市北碚区委副主委、心理咨询师张力)